那瓶带着冰凉水汽的矿泉水,像一个巨大的问号,沉甸甸地压在林溪的书包侧袋里,也压在她的心头。一整个下午的课,她都有些心不在焉,视线总是不自觉地飘向教室靠窗角落的那个位置。
顾屿深依旧维持着他那副生人勿近的气场。他坐姿端正,脊背挺直,大部分时间都在专注地看着讲台或课本,偶尔低头在笔记本上快速记录着什么,笔尖划过纸张发出规律而轻微的沙沙声。阳光透过玻璃窗,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,更显得他眉眼疏离,气质清冷。
林溪强迫自己收回目光,将注意力集中在数学老师讲解的二次函数图像上,但脑子里却像卡了带的录像机,反复播放着操场上那匪夷所思的一幕:他穿过喧嚣人潮,精准定位,递上冰水,还有那句轻飘飘却重逾千斤的“听到你说‘人呢?’”。
「听到的……」她无意识地在草稿本上写下这三个字,笔尖用力,几乎要戳破纸张。这解释太玄幻了!可除此之外,还能有什么理由?他总不可能在她身上装了GPS吧?
课间休息的铃声终于响起,打断了林溪纷乱的思绪,也驱散了教室里略显沉闷的空气。数学老师前脚刚离开教室,后脚陈晓晓就像一颗小炮弹似的冲了过来,一屁股坐在林溪前面的空位上,转过身,脸上带着未消的红晕和明显的兴奋。
「溪溪!溪溪!」陈晓晓压低声音,但语气里的激动掩藏不住,「你猜我课间操结束看到谁了?」
林溪心头一跳,面上却故作平静:「谁啊?这么激动。」
「顾屿深啊!」陈晓晓凑近了些,眼睛亮晶晶的,「我看到他给你递水了!就在操场边上那棵香樟树底下!哇塞!那么多人,他居然能找到你,还专门买了水!快说快说,你们什么时候这么熟了?」她挤眉弄眼,一副发现了惊天八卦的样子。
林溪看着好友兴奋的脸,心里却是一阵苦笑。熟?连脸都认不全的熟吗?她该怎么解释这离奇又充满误解的“熟络”?
「不是你想的那样,」林溪无奈地叹了口气,拿起那瓶已经不那么冰的矿泉水晃了晃,「就是……碰巧遇到了。」她避重就轻,实在不知从何说起那个“听到的”理论。
「碰巧?」陈晓晓明显不信,撇了撇嘴,「操场那么大,人那么多,他能‘碰巧’精准定位到你?溪溪,你该不会……」她拖长了尾音,眼神里充满了促狭,「……在跟他搞地下恋情吧?」
「瞎说什么呢!」林溪脸一热,伸手去掐陈晓晓的胳膊,「没有的事!他就是……就是……」她卡壳了,找不到一个合理的、不暴露顾屿深秘密的解释。
陈晓晓见她窘迫,以为她是害羞,嘻嘻哈哈地躲开她的“攻击”。「好啦好啦,我不说了。不过说真的,」她收敛了玩笑,认真地看着林溪,「顾屿深这个人,真的很奇怪。平时跟座冰山似的,看谁都像欠他钱,今天居然主动给你送水?简直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!难道……他终于发现我们溪溪小仙女的魅力了?」
林溪刚想反驳,陈晓晓眼角的余光忽然瞥到了什么,立刻用手肘捅了捅林溪:「哎!说曹操曹操到!他过来了!」
林溪心头一跳,顺着陈晓晓示意的方向望去。只见顾屿深正从教室后门走进来,手里拿着一个空了的保温杯,看样子是刚去水房接水回来。他低着头,似乎在看地面,又像是在思考什么,脚步不快,径直朝着她们这边——确切地说,是朝着林溪和陈晓晓座位旁边的过道——走来。
陈晓晓见状,脸上立刻堆起一个灿烂又带着点试探意味的笑容。她清了清嗓子,在顾屿深距离她们还有两三步远的时候,主动热情地挥了挥手,声音清脆响亮:
「嗨!顾屿深!」
这一声招呼,在相对安静的课间教室里显得格外清晰。周围几个正在闲聊的同学也下意识地看了过来。
顾屿深的脚步明显顿住了。
他抬起头,那双清透的琥珀色眼睛,带着一丝被打断思绪的茫然,望向了声音的来源——陈晓晓的方向。他的视线落在了陈晓晓脸上,但眼神却依旧是空的,没有聚焦点,像是在看一幅挂在墙上的、与己无关的静物画。那里面没有丝毫认出熟人、回应问候的波动,甚至连最基本的礼貌性点头示意都没有。
他的目光在陈晓晓脸上停留了大约一秒,或者更短,然后像扫描仪一样,毫无波澜地移开了。仿佛刚才那声清脆的招呼只是一阵无关紧要的风,吹过便散了。他没有停下脚步,也没有改变方向,仿佛陈晓晓和林溪只是两件挡路的家具,他微微侧身,直接从她们座位旁边的狭窄过道穿了过去,走向自己的座位。
整个过程中,他的表情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,连眼皮都没多眨一下。
陈晓晓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了,如同被急速冷冻。她那只挥到一半的手,尴尬地停在半空中,然后慢慢地、带着一丝难堪收了回来。她的脸颊迅速涨红,从兴奋的粉红变成了羞窘的深红。
林溪也愣住了。虽然她早有心理准备,知道顾屿深可能认不出陈晓晓,但亲眼看到他如此直接、彻底的无视,还是让她感到一阵冲击。那种“目中无人”的冷漠感,是如此的直观和伤人。
「你……你看他!」陈晓晓猛地转过头,对着林溪,声音因为激动和委屈而拔高了几分,带着明显的控诉,「果然跟传闻一模一样!‘目中无人’!‘高冷冰山’!一点礼貌都没有!」她气得胸口起伏,「亏我刚才还觉得他对你不一样,还替你高兴呢!结果呢?他连基本的打招呼都不会回应!这哪是高冷,这简直就是没教养!傲慢!」
陈晓晓的声音不小,周围几个同学也听到了,纷纷投来或好奇或了然的目光。显然,“顾屿深无视陈晓晓热情招呼”这一幕,再次印证了他在大家心目中“难以接近”的形象。
林溪看着好友气鼓鼓又委屈的脸,心里五味杂陈。她想替顾屿深解释,说他不是故意的,说他只是……只是认不出人。可这个解释,在“亲眼所见”的铁证面前,显得如此苍白无力。而且,她答应了顾屿深(虽然只是眼神交流)要保守他的秘密。
「晓晓,你别生气……」林溪只能干巴巴地安慰,伸手拉了拉她的胳膊,「他……他可能没听见?或者……在想事情?」这个理由连她自己都说服不了。
「没听见?!」陈晓晓的音调更高了,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,「我那么大声喊他名字!就在他旁边!他明明都看过来了!」她指着顾屿深已经坐下的背影,语气充满愤慨,「他就是故意的!摆谱!觉得跟我们这些‘凡人’说话掉价是吧?哼!」
陈晓晓越说越气,狠狠瞪了顾屿深的后脑勺一眼,气呼呼地转过身去,不再看那边。「溪溪,听我的,离这种人远点!就算他今天给你送水,那也是脑子抽风!谁知道他明天会不会又变成这副死样子!这种阴晴不定、目中无人的家伙,长得再帅、成绩再好也没用!气死我了!」
林溪看着陈晓晓气得发红的耳朵,又下意识地看向教室角落那个安静的背影。顾屿深已经坐回座位,重新翻开了一本厚厚的习题集,仿佛刚才走廊上那尴尬的一幕从未发生过。他微微低着头,额前细碎的黑发垂落,遮住了部分眉眼,只留下线条清晰的下颌线,整个人沉浸在一种与周围格格不入的疏离感中。
她手里还握着那瓶矿泉水,瓶身上的水珠早已蒸发殆尽,只留下一点潮湿的触感印记。陈晓晓愤怒的控诉犹在耳边:“果然跟传闻一样!”“目中无人!”“傲慢!”“阴晴不定!”
真的是这样吗?
操场上精准递水的他,和刚才对陈晓晓视若无睹的他,真的是同一个人吗?
他对自己那些“巧合”的关注,递笔记、送水、甚至可能“听到”她的情绪……这些又算什么?
是陈晓晓口中的“脑子抽风”?还是……真的有什么她不知道的原因?
林溪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混乱和拉扯感。一边是好友亲眼所见、亲身经历的“冷漠傲慢”,是周围同学公认的标签;另一边,则是她自己亲身经历的那些无法用常理解释的、带着一丝隐秘温暖的“特殊关注”。这两者像两股截然相反的力道,撕扯着她的认知。
「难道真是自己多心了?」她看着顾屿深安静的背影,心里那个巨大的问号非但没有因为陈晓晓的控诉而解开,反而扭曲成了一个更复杂、更让人揪心的形状。她无法认同顾屿深对陈晓晓那种彻底的漠视是“没教养”或“傲慢”,那眼神里的空茫,更像是……一种障碍?一种他无法控制的隔绝?
可如果真是障碍,为什么独独对自己……似乎有那么一点点不同?是因为自己的声音吗?那句“听到你说‘人呢?’”又浮现在脑海。
林溪低下头,看着自己掌心。那里似乎还残留着矿泉水瓶冰凉的触感,也残留着顾屿深递水时那转瞬即逝的靠近带来的、一丝若有似无的清冽气息。
「顾屿深……」她在心底无声地念着这个名字,眼神复杂难辨。困惑、好奇、一丝被特殊对待的隐秘悸动,还有对好友遭遇的歉意和无奈,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,沉甸甸的。
她无法认同陈晓晓的愤怒标签,但也无法完全否定好友的感受。她只觉得,围绕在顾屿深身上的迷雾,似乎越来越浓了。而自己,好像无意间被卷入了迷雾的中心。她握紧了拳头,指甲轻轻掐进掌心。
真相,她一定要弄清楚。无论是为了解开自己的困惑,还是为了……或许能替那个沉默的背影,稍稍拂去一些他人误解的尘埃。即使这很难,即使可能再次被那空茫的眼神刺伤。
她深吸一口气,将书包侧袋里那瓶已经变得温热的矿泉水,往里塞了塞,仿佛要藏起一个暂时无法解开的谜题。